張愛玲小說當中有幾個異國情調十足的人物，<傾城之戀>裡的范柳原是個歸國華僑子弟，面貌作風都帶幾分洋派，(讓人想起丁玲筆下的凌吉士)，薩夷黑妮是作為白流蘇的對照組出現的，但張愛玲寫她的段落，流麗而神氣:「玄色輕紗氅底下，她穿著金魚黃緊身長衣，蓋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領口挖成極狹的V形…。」圖:張愛玲畫的王嬌蕊
「她的臉色黃而油潤，像飛了金的觀音菩薩，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著妖魔。」，她在香港左右逢源，最後卻落得個財散人盡的下場，比不上善於低頭的白流蘇最終是抓住了滑溜的范柳原。
<紅玫瑰與白玫瑰>當中的佟振保在巴黎則有著畢生難忘的羞愧經驗，當晚他決定要丟失童子之身，選上了一個年老色弛的妓女：「她有很多的蓬鬆的黃頭髮，頭髮緊緊繃在衣裳里面，單露出一張瘦長的臉，眼睛是藍的罷，但那點藍都藍到眼下的青暈里去了，眼珠子本身變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個森冷的，男人的臉，古代的兵士的臉。振保的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他的震動來自於「這樣的一個女人。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
到了英國，他又愛上那個混血的女孩玫瑰，「玫瑰進的是英國學校，就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國人，她比任何英國人還要英國化」、「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輕巧的腿，精致得象櫥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過的木頭。頭發剪得極短，腦後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沒有頭髮護著脖子，沒有袖子護著手臂，她是個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這樣不中不西的女人，振保卻多了中國傳統式的賢妻良母的道德要求，愛是愛，卻不會帶她回家的，最終佟振保還是娶了一個白而枯燥無味的傳統妻子。
這篇小說中的紅玫瑰嬌蕊倒是個敢愛敢恨的角色，同樣的是她有著南洋回來的背景，作者寫她的長相也帶有異域風，「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髮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致，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繫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体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這樣一個熱情性感的女體讓好人佟振保「抱著毛巾立在門外，看著浴室里強烈的燈光的照耀下，滿地滾的亂頭髮，心里煩惱著。」，現代小說當中不乏這種具誘惑力的，異國風情，十足魅力的女性，作為男性的欲忘對象，懸念著男性作家的焦慮，國族的，也是情欲的。
張愛玲也有一篇這樣的小說，然而結局卻大大不同--<年輕的時候>裡有個學醫的纖弱少年汝良，他從小愛在紙上畫外國女子的頭像，長大後，果真迷戀上了一名白俄女子沁西亞。小說中是這樣寫的：「他所認識的外國人是電影明星與香煙廣告肥皂廣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兒，他所認識的中國人是他的父母兄弟姊妹。」認識沁西亞，對他來說是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沁西亞，她「屬於另一個世界裏的。汝良把她和潔淨可愛的一切歸在一起，像獎學金，像足球賽，像德國牌子的腳踏車，像新文學。」、「他從心裏生出一種奇異的喜悅，仿佛這個人整個是他手裏創造出來的。她是他的。他對於她，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因爲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他只消走過去說一聲：‘原來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麽？’便可以輕輕掐下她的頭來夾在書裏。”」，然而最終汝良的戀愛還是幻滅了，愛的破滅讓他連畫人像的興趣都減少了，從此汝良的書非常地乾淨。這個想像「她者」的美夢並不是張愛玲小說男主角的獨創，在現代小說當中，將西方美人化，渴慕欲求佔有，是特殊時代背景下產生的主題，然而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男性人物最後的破滅並沒有導致他郁達夫式的自沉，章克標式的虛無，反而是清醒的回到了現實，張愛玲用女性作者的敏銳犀利,寫出了女性的精明世故,進而拆解了現代小說中男性作家浪漫不時際的懷想,以及遁逃的神話，汝良的破滅與其說是成熟，不如說是男性永遠的迷途。
在另一篇小說《桂花蒸 阿小悲秋》當中，張愛玲則反過來塑造了個女主角阿小，是個俏麗的蘇州娘姨，在小說中，張愛玲透過阿小的眼睛，偶又透著點元敘事的口氣這樣形容她的西洋男主人：「主人臉上的肉像是沒燒熟，紅拉拉的帶著血絲子。新留著兩撇小鬍鬚，那臉蛋便像一種滋補的半孵出來的雞蛋，已經生了一點點小黃翅。但是哥兒達先生還是不失爲一個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體態風流。」阿小同鄉秀琴來訪，讓她們有機會透過窺看主人的臥室把握對他的認識，主人的髒亂,主人周旋女人間以獵取好處的卑鄙,以至於最後秀琴還得到這樣的結論:「他一個男人，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壞。」東方的眼睛透過窺探屋內空間的細節變化而最終也想像勾勒出了不是美人的西方，而在這個女性的窺探當中，終於帶領讀者橫跨了中與西長此以往的鴻溝，而文本的最後一句話就有力地揭示出這一點：「阿小向樓下只一瞥，默然想道：天下就有這麽些人會作髒！好在不是在她的範圍內。」這些髒亂不會出現在她的視域中,更進一步定位了他者的位置。最終，張愛玲的女性眼光，透過細節的堆疊，貼切的詮釋，巧妙地將男主角消聲去勢,透過她世故譏誚的筆尖,她的小說不但跨越了男性與女性的敘事框架，更輕巧地邁開了中與西的權力框架，成功地對現代男小說家文本裡的西方美人欲望揮出了告別的華麗手勢。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