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改變,我最愛的作家排名,魯迅硬是把張愛玲往後擠了點。(不想要啊!本來不想走這個路線!)
而且聽別人介紹自己:「她最愛的作家是張愛玲」時,還會有點張口結舌、欲辯已忘言。
魯迅說無須在我身上尋作論的材料;但他的魂影卻又老在現代文學研究生的論文裡轉來繞去、陰魂不散。
魯迅的書裡最喜歡讀的是野草。讀了別人的論文又想到把這本書翻了幾番,喜歡的句子真不少,咀來嚼去滿嘴的嚼勁味道,姑且做個野草選吧。
圖:貓兄新買的Yashiga mat拍出來的街景,很搭喔!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題辭>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呼嗚呼,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
<影的告別>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雪>
「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麼注意的。他也並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
<臘葉>
「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
我彷彿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裡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於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統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
<好的故事>
「鬼【目夾】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彷彿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干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目夾】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
<秋夜>
「她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並無一個蟲鳥飛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於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飢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於是發抖;害苦,委屈,帶累,於是痙攣;殺,於是平靜。……又於一剎那間將一切併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她於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彷彿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
她於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並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迴旋,如遭颶風,洶湧奔騰於無邊的荒野。
我夢魘了,自己卻知道是因為將手擱在胸脯上了的緣故;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
<頹敗線的顫動>
「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現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
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後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於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彷彿有火花一樣,我於是坐了起來。」
<死後>
「是的,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他們已經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因為他使我覺得是在人間,是在人間活著。
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給我接續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繞。我疲勞著,捏著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警覺,身外也還是環繞著昏黃;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飛昇,如幾片小小夏雲,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一覺>
「他說: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現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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