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為那種書生和女鬼相戀的故事著迷。為什麼每個書生都那麼好運?在破廟裡讀書就會有美豔女鬼飄然而至、自薦枕席?在路上走走就會有美麗妖精來搭訕?那些女鬼和妖怪不但美麗動人,而且敢愛敢恨,不同凡響,我初初將它視為是古代中國書生的集體性幻想潛意識。
初讀三言故事時是大一,還記得分組討論杜十娘的時候,班上的女同學大都心有所感,紛紛為杜十娘抱屈喊冤,只有男同學上台吐槽說,杜十娘疑神疑鬼,試驗愛情,根本就是人格有毛病,哪裡值得同情了?真真一語驚四座;後來又讀白蛇故事,老師用徐克改編的白蛇故事–「青蛇」做教材(其實徐克真算是有心人,他拍的一系列倩女幽魂和黃飛鴻便極變化中國傳統又添加新精神,他到好萊塢去拍的什麼雙重火力就慘不忍睹),追索其故事的流傳及語境的轉換,我才逐漸讀出明清時期這些人鬼殊途的婚戀故事的新味。現在處理的三O年代現代主義文學作品中,不少小說中的上海摩登女性,便是以鬼的樣貌姿態在文本中翩然現身,勾引著我恢復其名姓的渴望,學術興趣這種事看來還真是本來有所本。
晚明以來這些中國小說其實很多程度地都反映著時代精神,晚明士人對「情」的闡釋、透露出個人主義精神的初步昂揚、而其情與禮教世道間的矛盾和衝突,一直又是戲曲小說中的主題,而這些故事當中也反映了不少士人對至情和人性的呼喚。
他們欲愛而想愛卻不能愛,這些鬼戀愛情故事當中的女主角並非恰好是鬼怪,而是在禮教宗法森嚴的古典社會,女性勇於追求情慾,除非跨越(生/死)和變形(人/鬼),否則是無法以享受愛與追求情的面貌出現的。而也只有她們的魂與靈,方能越界(禮教制度秩序)與戀人廝守。
於是杜麗娘要作夢。
離魂記裡的女人要昏迷不醒地以魂魄與愛人相守。
玉觀音裡的秀秀做鬼也要追隨情郎到天涯海角。
很多故事索性分不出誰是鬼誰是人,人和鬼一同混跡世上,同存共處,人間世就是鬼域,人比鬼還可怕,這不就是亂世?所以說身當亂世,人鬼相親。
東方電影裡的鬼故事氣氛恐怖,就在這幽幽不斷、哀怨、悲傷的凝重感,又因為如此,所以東方的鬼片不是只有血漿滿天飛的可怕場面讓人驚嚇,所以西方版的「咒怨」才會難看100倍,亞洲電影裡的鬼影幢幢當中還蘊涵了極深刻的文化寓意,值得再三咀嚼。
溝口健二的名作《雨月物語》(1953)就是一部很具代表性的作品。
《雨月物語》是根據上田秋成的古典怪奇小說集『雨月物語』為本,由川口松太郎加入莫泊桑「勳章」的暗喻結構而成的作品,也有人說這是中國白蛇故事的變形。這部電影是這樣的:男主角源十郎在別鎮賣陶器時,遇到貴族千金與老嫗來訂購並囑咐送貨,他到了府中,便與千金展開一段難分難捨的戀情,這場戲非常的美,平行移動的鏡頭拍出了豪宅當中矇矓卻輝煌的氣氛,攝影機移動的方式、加上美術、音樂,成功營造出一種神秘、幽玄的現實外的世界。這個千金因年紀輕輕未嘗過愛情滋味就死去了,為了完成心願的她特地回到人世間與男人相戀,但有一名和尚遇到了源十郎,卻囑咐他快自女鬼手中逃脫,因而源十郎得以脫身回到老家,但當他推開殘破的家門,才發現哀怨的妻子獨坐在爐火旁補衣,妻子見他歸來大感歡欣,服侍他更衣、進食、就寢,但到了第二天村人來訪,源十郎這才發現妻子早已喪生,而其子也失蹤多時,妻的幽靈因掛念丈夫孩子,一直在家中等待,直到父子重逢,她才安心的離開。
這部電影裡的男人軟弱、孩子氣、任性,但女人卻都情深拳拳,愛深意篤,女主角對愛情的執著和犧牲,以鬼這樣的形體來表現,更顯示出她的一往情深,非生死所能左右。這種對女性癡情的深化,和傳統的婦德觀雙聲複調,正反映出了溝口對超越世俗、擺脫束縛之情愛追求的渴望,但其中,仍不免蠢蠢地壓制著女性情欲獨立與覺醒的慾望。
朱天文在裡借用米亞的口寓言:「有一天男人用理論建立起來的世界將會崩塌」,溝口在1953年拍的這部片子,用細膩的手眼、華麗但不散漫的技法重新演繹了這個向人性最崇高甜美的愛情致敬的故事,並表現出了文化人對美與愛不能忘懷的鄉愁。並透過對人性情愛的謳歌不輟,對男性建構的世界—武器、殺伐、財富、體制之類的一切,投以卑憫的凝視,以陰森女鬼所表現出的「人情」,衝撞並反諷了男人所崇拜並追求的禮教文明、物質世界,而這部片子在戰後的出現有其文化語境,應不是偶然。
本來,在這個世上,冷血無情的不是鬼、勾心鬥角的不是鬼、兩面三刀的不是鬼、包藏禍心的不是鬼,人和鬼之間有界線嗎?你怕人還是怕鬼?人何寥落鬼何多,東方的鬼戀物語在悲傷淒美中、陰森哀怨中,充滿了一種人生感懷和世故剔透,其中飽含深意,鬼片至此幾成為了一種極嚴肅的藝術,想到這裡,誰還敢說鬼片不登大雅之堂,只是小道呢?
- Jun 02 Fri 2006 15:30
鬼戀的物語--雨月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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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何寥落鬼何多,東方的鬼戀物語在悲傷淒美中、陰森哀怨中,充滿了一種人生感懷和世故剔透,其中飽含深意,鬼片至此幾成為了一種極嚴肅的藝術,想到這裡,誰還敢說鬼片不登大雅之堂,只是小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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