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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老師的文章,讀了很喜歡,跟大家分享...
轉引自【2006/02/21 聯合報】 @ http://udn.com


遣懷 贈尤彌
【尉天驄】
一、
黃春明見了熟人,最喜歡誇耀自家的炒米粉。他炒的米粉真的有一手,但他的目的則是要拉朋友到他家裡相聚,因此,在他家小小的客廳裡常不期而然地見到好久不見的朋友。到春明家,飯桌上擺出的也不只有米粉,還有酸菜燜吳郭魚、雪裡紅炒肉絲、燒鰻魚、小魚莧菜湯,不一而足,擺滿了一大桌,都是春明任意調配的。但是我們總是調侃說:
「春明,咱們的交情至少也有二十年了,怎麼頓頓都是炒米粉、吳郭魚,不要說三頭鮑、四頭鮑沒有,怎麼連一頭鮑也看不見?」
這裡所說的我們,有時是四、五人,有時是六、七人,除了一些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也經常有新來的年輕人。不過,管他是甚麼人,正如我太太揶揄的那樣,一參加黃家的餐聚,十有九次都不期而然地「言不及義」起來。
我們吆喝著,把春明從小廚房裡引了出來,他身著背心,額頭上纏著白毛巾,一副日本幕府時代鄉村廚師的模樣。一面搖著炒菜的鏟子,一面回應說:
「我看你們這些人,不是膽固醇太高,就是血壓有問題,只適合吃我們鄉下的土產。」所謂土產,都是他前兩天或當天從宜蘭帶回來的。
要開飯了,尤彌忙著招呼大家就座。其實大家早就坐下來了,也無所謂客座主座。只是捱著櫥子的一定是國珍和國峻,國珍倒汽水,國峻則嚴肅地說:
「爸,你先去穿上衣服好不好?不熟的人還以為你是鄉下請來的廚子。」
大家都笑了。春明立即進入臥房換了衣服。為了沖淡國峻的嚴肅,我們趕快叫著:
「國峻,把你家的好酒拿出來,你爸爸不會喝酒,再好的酒也被糟蹋了!」
國峻立即轉過身去,把酒找出來,瓶子一打開,酒香立即散發出來。春明不喝酒,卻會鬧酒,而且在酒的空氣中點燃起對宜蘭的思緒。桌上有他自己醃製的蘿蔔,清脆而甘美,於是他就講他奶奶的手藝,一會兒又講他們宜蘭的北極星亮得多麼誘人。有人說了:
「你還不是在這樣的星光下,把尤彌騙上手的!」
大家一邊起鬨,一邊就說:
「你不是早就預告要寫一部《龍眼的季節》嗎?要是寫成了,大家一定替你和尤彌重披一次婚紗。」
「呵!都多大了,還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多老!」春明說。
「這可不管。那一天我們可是紅包照送的,不過到了那一天,尤彌的禮服可要露出乳溝才行。」
國峻說:「免了!免了!這部書恐怕要改名為《等待龍眼的季節》了!」
春明有點窘。但仍然說:「我最怕國峻的激將法了!」
我說:「我可是喜歡國峻的認真,念起書來一字不苟,連古書的注也不放過。」
春明說:「那就拜你為師,當你的學生好了!」
我說:「當我的學生可要一板一眼地從基礎做起。」
國峻說:「可以。」
我說:「國峻,你可知道孔老夫子收學生是要束脩的?你知道什麼是束脩嗎?」
國珍搶著說:「我知道,是一束肉乾。」
我說:「亂講,孔老夫子老得牙都掉了,怎麼吃得動肉乾?」
春明說:「那吃甚麼?」
我說:「火腿。火腿煨湯,對老年人最好。酖酖所以國峻,對你爸爸說,拜師那天要準備大大的紅包一個,火腿一對。」
春明說了,「你怎麼連自己的年齡多大也不知道?這麼老了,要是吃得血壓高中風,我可是賠不起醫藥費的。這樣好了,咱們說定了,這束脩改為一包豆腐。」
我對尤彌說:「妳家先生怎麼處處都想到吃豆腐?」
有人說:「春明的嘴巴不吃豆腐,還會幹甚麼?」
春明說:「可幹的活多了,譬如唱京戲。」
我太太說:「春明還會唱京戲?那可是天下奇聞。」
春明說:「不但會唱,而且是麒派的老生。」於是他就唱起〈蕭何月下追韓信〉:
好一個聰明的小韓信
他將古人打動了我的心
……
春明的牙有毛病,一直沒補好,把麒麟童的味道唱得漏了風,而且用山東腔把「我」唱成「咱」。
我說:「你們這些後生小子,哪裡會懂得麒派的蒼涼,讓老夫唱給你聽酘酘
好一個可惡的--黃春明
胡說八道--攪亂了--咱的心……」
還沒唱完,兩個人就攪和起來,一邊是「好一個狡猾的尉天驄」,一邊是「好一個風流的黃春明」,你拍著我的肩膀,我指著你的額頭……直到尤彌端上了甜點和水果。
但是,自從那一晚國峻離開了我們,這樣的聚會就自然而然地中止了。不是中止,而是變了樣子。兩家仍然相聚,大多在外邊,見了面也多是攀著肩膀,想說甚麼卻又說不出來。半年過去,一切似乎平靜了,但卻仍然打不起勁來。有時春明會打電話來說:
「好久沒到我家吃米粉了,哪天聚聚吧!」
我們總是說:「到你家太遠,還是去福華樓下吃稀飯吧!咱們兩頭搭捷運,會面也方便。」
福華樓下的台菜做得很細緻,但吃起來總是一粒一粒的覺得少了些甚麼。春明招呼說:
「這裡的花生小魚不錯,吃啊!……」
「吃--,對--,吃--。」
每個人的聲調都是低緩的,而且生硬。
一頓飯終於吃完了,感到的只是索然。大家都刻意地躲著甚麼,像是怕觸到某些東西。
有天晚上,夜已很深了,空曠得令人無法適應。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竟然撿出麒麟童的CD,聲音好像從一個不知何處的地方傳過來,啞啞的,拙拙的,讓人感覺到在一片空曠中他想抓住甚麼而又抓不著;而就在這種啞啞、拙拙之中,我很自然地撥通了春明的電話,而且把聽筒靠近唱機。我說:
「春明,麒麟童真不愧是麒麟童,你聽--你聽--。」
二、
我的姑母是九十六歲去世的。她一生填詞教詞,在詞學界頗負盛名。我曾問過她好幾次:在所有的詞作中,她最難忘的是哪一首?她總不假思索地說,是晏殊眾多〈浣溪沙〉中的一首,而且一字不漏地背了出來。她還說,對這首詞的體認,是受到易學大師李証剛先生的啟發。
在她的記憶中,那一段歲月的景象一直在她心中活躍。
大學三年級那年,是家中變故最多的一年,先是帶領他們兄妹們長大的老祖母去世,接著二姊、大哥病亡。由於父母早逝,他們打有記憶起,都是和奶奶擠在一張大床上長大的,二姊是難產死掉的,在產床上被折磨了兩天兩夜,而大哥則因不明病原地一步步走向死亡。在整個家族和鄉人中,大哥是所有人希望的寄託。他是梁漱溟的信徒,師範畢業立即回到家鄉,他創辦小學,推行禁煙戒賭,積水成湖,並從城裡帶回新的農村觀念,當他在樹下、曬穀場,或是冬日的爐邊,和大夥兒聚在一起時,每一句話都讓人感到溫暖,他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人人都尊稱之為大先生,只要他一句話,整村的人都會堅實地聚在一起。當他病重時,院子裡跪滿了向老天祈求的人,當他告別人世的時候,鄉民們呼天搶地地叫著:「天要塌了!」「老天爺還講不講公道?」
但這些最後只落得一片茫然,大哥的死使得每個人都遭逢著從未碰過的敗仗。面對整個村莊的頹唐和一院子的蕭索,我姑母說她竟然麻木得流不出淚水。但是,等喪事辦完,安排了家中的瑣事,告別了年幼的弟妹,重新回校就讀,一登上從浦口開往南京的渡輪,望著滔滔的江水,竟再也壓抑不住地號啕大哭起來。從渡輪到火車,從火車到宿舍,淚水再也無法停止下來。經過一座軍營時,那些激越的戰歌也一一成了輓歌。
雖然上課了,眼前卻只是一片空白。在大哥重病時,她曾許下大願,不管是怎樣的結果,事情過後,她一定吃一百天的全素。學校的伙食本來就差,這一來,還不到一個月她就連連發病,瘦得不成人形。
有一天,李証剛先生把她叫到研究室去,溫厚地對她說:
「人走了是不能復生的,世間的事也不是一個人可以決定的,有時候只能無奈。處在這種無奈之中,親如父母、愛若夫妻,甚多時候也只能顯示出人的無能為力。我們難過、我們悲憤,到結果卻可能變成自毀,對死者固然無益,對活著的卻可能造成傷害。人生苦短,生命多乖,再加上隨時要來的生死離別,真是一件小事都可能把人沉陷於無以自拔之中。正是因為如此,人纔最需要相互扶持和彼此關懷。為甚麼人要在失去不願失去的事物後才學習到悔恨?為甚麼不在能夠掌握時好好掌握?人走了,也許正可以讓我們對生命有所反省。在反省中,也許會想到:平日裡自己的一次不經意的任性,可能對別人產生莫大的傷害,一次小小的逞強可能會為人帶來摧殘。在這樣的反省中,我們才能真正懂得甚麼叫作寬容和克制。然後經由『人生無常,活著不易』,而不僅懷念已去的種種,也更珍惜眼前的一切。佛說『人身難得,活在當下』,所以我們應該懂得珍惜。當我們能夠相聚時好好地真誠地相聚,如果我們擔心未來的離別,現在就緊密地拉在一起。家山萬里,人海茫茫,風雨落花即使在春天的季節也能平添人的惆悵。一切是空,唯其善於珍攝,才能在變幻不實中,由一片空無體認出生命的真實。不要沉陷於自責、自苦之中;即使怨天,也無法天道好還。為甚麼不把憂傷投向需要我們照顧的人呢?……」
接著他一字一字地吟出晏殊的那首〈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閒離別易銷魂,
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
落花風雨更傷春,
不如憐取眼前人。
一席話把我的姑母點醒了。從此,她接下了我們一家的沉重擔子。
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我們家在無限盼望中又跌入絕望之境。為了從事抗日戰爭,父親賣光了家產,戰爭期間,家裡的莊園被鬼子焚燒淨盡,戰爭結束後一家人落得無處寄身。再加上重起的戰亂,要重回故鄉,故鄉已破碎得回不去了。他想再一次為家鄉盡一次心力,卻陷入內戰的廝殺中,遭到被殺的命運。從此我們一家人就各自飄零再也難得互通消息。在這樣世局殘破的日子裡,一想起家,一想起未來,湧上心頭的總是層層難以排除的陰影。也就在這樣的時候,我的姑母就會再次述說她的往事,她雖然是安慰我,我聽得出,她實在也在安慰自己。但當她愴然地唸著「滿目山河空念遠」時,兩個人就會不期而然地半天無語。
前年的一個深夜,我正聽巴哈〈第五號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這本是悼亡的作品,英瑪‧柏格曼兩度在電影中引用了它。不曉得甚麼機緣,晏殊的這首詞竟然沉重地湧上了我的心頭。我是不會寫字的,卻不自覺地就著筆墨一口氣把它寫了出來;墨乾了,也不去添,就枯枯地繼續揮動;枯枯乾乾,讓人在筆墨間感到心地的鬱結和疏散。這幅不像樣的字,寫得東倒西歪,卻自然地蘊發著一個心願:把它寄出去,送給春明和尤彌。
【2006/02/21 聯合報】 @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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