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到山上參加好友的訂婚，聽她部落裡的人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這個部落是日據時代抗日最慘烈的一個，因為會社徵收土地對原民不公，部落裡的人組成抗暴隊伍堅決地反抗，這個部落以兇悍聞名，日軍不敢深入山區，以空襲方法獲勝，原民們仍戰到最後，直到戰死了近一半的人口，剩下老人和小孩，這位大哥堅持說他們不是投降了，原住民不會投降的。
被捕的一些原住民青年後來被日軍徵兵徵去大陸打中日戰爭，千里迢迢到了上海，第一場血戰，再加上死於海上的，從台灣出發的15000的原民兵只剩下了5000。日本戰敗後，發放遣散金讓原民自回台灣，但這些青年們用光所有的錢也只夠輾轉落腳上海，卻買不起回鄉的船票，正當餓餒之際，看到街上又有募兵，於是糊里糊塗地加入了紅旗子的軍隊，糊里糊塗地又到了雲南去打一個叫國民黨的軍隊。
部落裡其中一個驍勇善戰的青年，莫名其妙地一直戰勝，在60年代大大小小的鬥爭和革命當中又存活了下來，一路在黨裡扶搖直上，成了紅軍高幹，改革開放後，對岸家鄉來了一票票同鄉政治人物，登陸前都先請他關照，當年的泰雅青年安排黑頭車去開道接機，大擺宴席，讓同胞們吃得飽飽的回鄉，他的故事就在山上流傳開來。
青年變成了泰雅老年，想回夢中家鄉看看，往返幾次部落和大陸，閒來就和部落裡其它老人一起喝酒回憶當年，我聽泰雅老兵的故事聽得目瞪口呆，新娘子卻叫叔叔不要再講古了，這畢竟是大喜之日，讓我一驚，什麼?這麼悲愴的故事難道不是真的?
婚宴上有卡拉ok，親友們又唱又吃，好不快樂，酒足飯飽之餘，主持人突然宣佈有一位泰雅的毛澤東要上台唱歌。
我心裡一跳，看著這位老先生身手勇健的往台上一站，聲若洪鐘地扯開嗓門，唱起一首悲傷的日本演歌，歌中盡是人間悲歡離別，做盡人生百態，我不可置信地懷疑打量著這位泰雅老年，這就是那位傳奇的，左抗日右打中再踢國民黨的泰雅老年?當他一聲高一聲低地唱起演歌，我直直要陪他精神分裂。
泰雅老年可沒我這樣複雜心思，管他什麼歷史大手拉扯，管他什麼政黨左右，我到現在還是好好一個泰雅老年，喝醉了對著山谷高亢地唱起我的歌。
但是把他高亢自在的歌聲自動連結成，原民現在樂天知命地過著知足的生活，卻又是知識份子太一廂情願的幻想。
我的眼角沒忽略部落裡零亂的角落，天主教的法籍神父跟小貓說他傳教親見的艱辛生活，莫那能詩裡的美麗稻穗，仍低低地俯在地
上。
朋友夫妻都是成功優秀的原住民青年，靠著在山下讀書努力加入這個社會的競爭體制，成為公教人員，但是其他部落裡失學的孩童呢?他們的春天在哪裡?
上研究所的課，有同學發言談她最近到部落裡的感想，她看到了少女淪落為娼，她看見了因工殤失業在家的壯年男人無一日清醒，她說人天生是有上智下愚之分，但社會應盡力做到起跑點的平等，如果給了他們機會，讓他們擁有了參加這場比賽的入場卷，但他們仍然不努力抓住機會跑到前面翻身，那是原民自己的問題，不是政府或全民的問題，低等文化不能適應高等文化，本來就是物競天擇。
我真的不能同意這樣的看法。理性地不同意，雖然我知道社會議題本來就存有各式各樣的看法，但感性層面更是激動，這是同是為人的同理之情。
在網友的站台看見了很好的文字，他提到有青年導演提到了要募款拍出一部原住民的故事、具真台灣性的電影，他有深切期待，但卻對募款感到悲觀:
「國民黨立碑建公園用來宣傳抗日，一面把莫那魯道列為中華民族的烈士，另一面卻以菸酒公賣局的產品成功馴化原住民；黨外台獨人士如長老教會、許世楷、施正鋒等人則說「霧社事件的抵抗正是台灣人追求民主、自由、平等，維護人權的偉大精神表現。」更有日本漫畫家如小林善紀之流者，出書污衊「高砂義勇軍」乃是出於原住民的自願、受天皇感召，而高喊愛台灣的政客從李登輝以下竟無人出面駁斥反而還為之辯護！什麼時候我們漢人才能學會善待那像彩虹一般共存共榮的各族原住民？我一直相信「受過傷害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希望別人也受到同樣的傷害，另一種是希望別人再也不要受到同樣的傷害」。霧社事件裡莫那魯道再怎麼偉大、再怎麼以身為「賽德克‧巴萊」﹝真正的人﹞而驕傲，其結果都是很悲慘的。而即使70年後的今天，整個社會根本就還沒學會尊重不同族群、包容多元文化，要向這樣一個不成熟的社會募款為弱勢族群拍電影幾乎是注定失敗！」
在台灣社會面對全球化語境的今天，每一個個体的生命故事和記憶，其再現關係著我們如何形構集體的想像，現在，我們傳說和保護的那一個個原民的部落故事，它們存在的意義並不只是被政客利用來替我們打造了一個似真的本土，以召喚新的國族之魂，在追索台灣魂的同時，我們批判反省的對象也從不應該只是霸權政體和國家機器，卻輕忽了滿島摩天的大樓，滾動的貨幣背後，那緊緊地勒住了人的靈魂的資本怪手。忽視它，忽視結構的不均、忽略階級的差異造成的成就高低，那是知識份子菁英式的傲慢!則如此，悲情不會停止，希望怎麼來臨?
圖：南投仁愛鄉莫那魯道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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